因为我是主人,我必须得让我的这些用得着的朋开心高兴,而且是我出钱,自觉不能浪费一分一毫,所以我特别活跃,频频的催要饭菜喝骂杂役,说话的时候都是斜着眼,拿眼珠瞪轮船工作人员。
那时对我个人而言,也不算特别,因为我对待别人和下等人已经总是那么严苛了。
吃饭的过程中,我发现杂役端来的一杯牛奶中飘着一根头发,我大发雷霆,把那杂役骂了个狗血淋头,叫道:“老子花钱就是吃你们贱民头发的吗?”
那杂役看起来很害怕,连连躬身认错,我还捋起袖子握起拳头作势往他头比划了两下,骂骂咧咧的喝令他立刻去换掉。
但是我不放心那个被我骂的满眼仇恨之色的家伙,虽然他态度殷勤服帖,但是眼角里那种恨毒的余光却是瞒不了人,就像一只在皮鞭下表演的猴子,他点头哈腰之后,悻悻的端着那杯牛奶走了。
我朝船顶的大家说了句:“这国内服务都不如美国,杂役菜也不知道背手,人家那看着气派,这里看着真恶心,真是垃圾。”说完,我就站起来离开宴席,悄悄的尾随着那杂役,想看看有没有按我说的换掉。
因为是小轮船,厨房开在锅炉房旁边,就在船体中心,我下了楼梯,走过一段层甲板就到了厨房,可以从冒着滚烫热流的小圆窗户里看那些杂役和厨师的一举一动。
到的一幕让我气炸了肺:那杂役非但没有按我说的换一杯牛奶,他仅仅是用自己的脏手捞出那头发扔了,还往茶杯里面吐了口水,又要给我们端来。
我在窗户边背贴着墙,手攥成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只盘算两件事:是等他出来直接一拳打在他脸呢还是揪住他的前襟说清楚这勾当呢?
但是他们杂役和师傅在厨房里的对话却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淋灭了我的愤怒,他们都看到了那杂役的所作所为,大家都在大笑,有人大叫:“做得好,那群该死的富佬!”有人则说:“看见他们那副欠揍的嘴脸,我恨不得一脚给他们踢进东江里去!!!”
这岂不是在太平洋航运公司的客轮,我们那伙杂役的原话原封不动的从太平洋搬到了东江之吗?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想起了自己面对那群为富不仁的中国富佬的仇恨和鄙视,我认为他们都是一群贱人,但是现在我怎么成了我那时候心里不屑和仇恨的贱人了呢?
我明明比那群富佬高贵、比他们有义气有仁义有智慧,我自觉比那群混账好一百倍,我是个好人啊,这伙杂役为什么不尊重我啊。
在内心的痛苦之中,惊讶和自卑交织的我也无心找事了,退开两步,走甲板,又转了个身,这时候那杂役刚好托着我那杯牛奶出来,看到我的样子,以为我刚从船顶观景台下来呢。
我看着他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我的表情也很复杂,是一种意外和怕诡计被识破交织的表情。
叹了口气,我对他说:牛奶不要了,我其实喝不惯这东西,其他的菜。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币递给他,说:辛苦了,这是你的小费。
这一切都是我在美国客轮认为一个客人应该对我们做的,就像那些洋人客人那样。
着我突然给了他一元的小费,那年轻的杂役又惊讶又意外,他瞪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怪物,愣了好一会,才欢天喜地起来,接过那块银元,连声道谢。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彷佛做贼一样,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复扭头看我,我觉的这可以了?这已经够人人了?爷赏你一元小费啊!在国内谁听说过给一元这么多钱的?很多人连小费是什么都不知道!
着他进了厨房,我又溜了过去,脚步很轻,背贴着舱壁,以致于甲板看风景的客人很多都惊讶的看着我,以为我是个贼,但我不理他们,到了圆形窗口那里我听他们里面在说什么,是不是会夸奖我真是一个洋人绅士那么人人的。
没想到里面听说我给了一元小费一片惊讶是不假,但是我压根没想到,他们非但不感谢我,反而继续嘲笑我辱骂我。
那个往牛奶里吐口水的杂役笑道:“今天摊一个傻逼,我往他牛奶里吐痰,他反过来给我一元。”
大家又是羡慕又是哄堂大笑嘲笑我,大骂我既无德又愚蠢。
接着厨师给他一盘出锅的鱼,这小子接过来竟然笑着说:“今天既然这家伙这么蠢,咱不能放过他,我再吐痰在里面,今天一定让他吃我口水。”
接着他真的这么做了,厨房里又是哄堂大笑,他们都在说我蠢得吃屎。
我气得浑身发抖,等那伙计端着鱼一出来,我一拳就打在他脸,把他打倒在甲板,接着嚎叫着对着他又踢又踹。
那时候我完全在歇斯底里的发泄了:我苛刻的对待你,你恨我、骂我无德;但是我厚厚的对待你,你又鄙视我、说我愚蠢!你这种贱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们才满意啊?!!!
舱顶的朋听到下面的嘈杂声,纷纷到栏杆前看我在下面过道里揍那个杂役,问我怎么回事,我喘着粗气说了他吐痰在菜里,略过了我给小费的细节,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大家都是勃然大怒,算主人的王杰仁同仇敌忾,怒得从栏杆直接翻过来跳到甲板,李广西给他和我递了椅子,后来又下来几个朋,我们几个人操着椅子围成一圈,像揍一条狗一样揍那个杂役。
因为我们都穿得光鲜体面,一看都是有钱人,旁边围观的乘客和轮船船员都不敢管,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把那杂役揍成一条死狗,甲板到处是血点子。
就在这时,有个乘客模样的年轻人冲过来,推开了满头大汗的李广西和我,半蹲在地,好像母鸡护住小鸡一样遮住了地板的杂役。
我怒不可遏的举着椅子又过去要砸杂役的脑袋,他蹲在地抬头看着我,厉声呵斥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都要打死人了!他是你我的弟兄懂不懂?至于对弟兄下手这么凶狠吗?都是宋国人、都是神的羔羊,要相亲相爱!!!”
他蹲在地抬头看着我,横眉立目、满脸正义的表情,迄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正义那么有威严,虽然穿得普通长得普通,但说话就好像一个大官那样,我们都被他吓住了,我举着椅子在头顶就凝固在那里,好久,眼睁睁的看着他低头把后脑勺卖给我,自己专心的给地的杂役检查伤情。
那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美国,那些等人对待下等人和我们华工的威严也不过如此,即便他看起来没有钱、没有地位,很普通,但是他们就敢呵斥正在聚赌或者犯罪或者抽鸦片的我们,我亲自体验过一次,在美国我走在街,一个白人无来由的揍了我一拳,而路过的另一个白人厉声呵斥自己的同胞,生生的把揍我的白人说得脱帽低头致意后溜了,他们那种正义在手、无所畏惧的气势是贱民没有的。”
郑阿宝悠然的吐出一个烟圈,问道:“是李医生吗?”
张其结痛苦的摇了摇头,说道:“李医生那时候虽然在龙川了,但我因为在城外乡下居住,和他还不熟,这个年轻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杀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