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她的安静让人觉得需要警惕,在湖水只可见几丈的时候,有人驾船而来,轻舟不比从前的小船,破开雾气后倏然出现在画舫边,船舷立着一名老者,黑衣耀纹、长须灰发,面容苍老、眉间冷冽,负手伫立如松,腰上的垂珠随船叮当。
若芸瞅着这一幕便觉心如擂鼓,紧张之余弃了手炉,披上金线裳、挽起发髻,在案桌后背对门栏坐下,双手交握后便听有人登船而来,不禁用力的吸了口气,勉力镇定下来。
老者见她背对坐定,顿时挺了挺脊背,不慌不忙的在她身后坐下,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若芸听着那浑厚苍劲的声音,当即鼻子一酸,但怔了会儿仍然将满心的哀伤藏起,定定的开口:“您希望我知道什么——教主大人?”
老者沉默以对,若芸却自嘲一笑,兀自说下去道:“彼时年少,我有疼爱我的爹娘、照顾我的家眷,还有衷心聪明的丫头在侧,此等幸福之事我却熟视无睹,偏偏觉得爹爹管教的严、娘亲太过软弱,频频顶撞、偷溜出去。即便如此,我仍以为爹娘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
她说着,尾音略有颤抖,听他不答便又提了口气道:“一朝分崩离析,我曾一度以为爹爹含冤莫白,隐忍求全以待良机。不料造化弄人,我曾怨恨的先皇、异姓王也罢,心心念念要揪出的大祭司一脉也罢,竟都不是根源,我身负罪孽却不自知,眼下摆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死局。”
“那你预备如何?”老者沉默多时,终于开口问了句。
若芸苍白一笑,此时将落未落的眼泪尽干涸在心中:“如论是哪一方,我都无法帮助,无论哪一方,我都无法狠下心来,于天颐我早已无颜活着,于扶苏我也是罪孽所在,于自身我更是难辞其咎。”
“天颐皇权不过是昏庸无能之辈。扶苏诸王也不过是各打算盘,一朝毁去便是万民之福,何来罪孽?!”老者拂袖而起,言辞激烈。
“万民之福?”若芸嗤笑一声。瞪着眼前的画卷,缓缓起身道,“以公主试药、炼制傀儡,离间西离、怂恿胡人,以致长安街尽毁、死伤无数,想拉荣锦桓下帝位,却赔上如此之多的性命,你还能说这是万民之福么?爹?”
她蓦然转身与老者对视,腾起的欣喜与痛楚一并袭来,双眸闪烁后迅速的黯淡下去。若不是程清璿有意隐瞒,她早该猜到那日摘星阁中的声音是爹的,怀轩墨在手的那么多圣旨不容置疑,站在她面前的也并非别人,正是因内阁废除而痛失亲友、死遁化为教主揭竿而起的苏熙学士——她最敬爱的爹爹!
苏熙瞧着数年未见的女儿面容姣好、婷婷而立。不由自主的眯起眼,慈爱之色流露,叹息道:“先帝解散内阁、随意栽赃杀害共事多年的同僚,贪求术法大兴土木、以期长生,上至官僚、下至百姓,敢怒不敢言,即便先皇殡天也不忘下旨杀我。此等皇权,不要也罢!我当你这几年学了多少,岂料仍是纸上谈兵之辈。”
“是么?”若芸惨淡的笑起来,摇了摇头:“爹力谏大祭司一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为这样。异姓王便真的不知道么?若非圣旨是由他们提笔,爹以为判下来的还是革职待查么?娘亲宁愿随你的死讯而去,也不愿同你一起再付罪孽,爹你难道不懂么?爹口口声声为国为民,最后还不是假借此名义与大祭司一脉联手?到头来还不是贪求扶苏术法宝藏、妄图颠覆皇权。比起先皇岂止更过?!”
“住口!”苏熙赫然打断她,彼时的慈爱霎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愠怒,抬手指着她大声道,“你自小体质阴寒,大祭司一脉瞅准了你的体质,我若不同他们联手、用公主替代,你以为受病痛折磨的会是谁?!我筹谋已久,荣锦桓那小子登基后便妄图铲除异己,若非我假借亡故遁逃,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你以为他是能与异姓王平安共处、共同治世之人?异姓王冷漠如斯,你以为他们会随便出手?!”
若芸倒吸一口冷气,踉跄一步,怆然道:“爹,我是你如此做的借口,是么?”
苏熙闻言,眸光忽然变得冷彻,咬牙开口道:“若非我膝下无子,这皇位倒是能挣上一挣。眼下除了毁去、让他们饱尝亲友亡故的苦痛,你说,我为何还活在世上?!”
“爹你……”若芸痛心疾首的缓缓摇头,极不情愿的苦笑道,“爹你果真,是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了么?”
苏熙霎时敛了怒色,负手侧身,远望那弄得化不开的雾气,沉默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本可安然无恙,却非要卷进其中,楚弟没能看住你,着实不该。”
“舅舅的病,原来是畏惧爹的报复……”若芸只觉得心中已比结了霜的湖面还要冷,尽力站住脚,缓缓的朝他道,“爹即便命青鸾入宫护着我,我也已死过数回了。爹想荣锦桓羽翼未丰、不得为帝,他却一步一步翻了盘,逼得爹不得不先取扶苏。爹与大祭司一脉联手,可知何渊铭在我身上种过血蛊,以此作为制衡的筹码?爹的所想所愿,真的都实现了么?”
苏熙惊愕的回眸,瞅了她一眼又再次冷下脸来:“你是我的女儿,眼下乖乖的呆在这里直到爹取了龙华山庄。摘星阁机关开合之日便能牵动数条地脉,有此要挟不怕那胆小怕事的扶苏不贡献出他们的术法,有术法相助,单凭荣锦桓有滔天本事也必须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