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谦和的笑,孙权的私印,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负担。
一切都是为了吴国。
那个由杀父仇人一手打下的吴国,他爱这个江水流淌,菱香飘散的国家。
所以,选择遗忘仇恨。
他常常彻夜不眠,一封封地看那些冗长乏味,拐弯抹角的公文。
或工整或凌乱的奏疏,铺了满桌,唯一的空隙里,青绿色的茶,蓝瓷的茶盏,如那个清泠泠的他。
明净无尘。
吴主孙权,有时候的确像个孩子,连给孔明的信,都要先塞给自己看。
甚至是得了什么希罕物件,也要分他一半。
伯言常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好。
命运总是先给他璀璨,再把他推向黑暗。
没有所谓的“一直”。
孙权决意废掉太子孙和。
伯言的手中,半盏子茶,溅了满地。
其实这些“家事”,他本不须去管。
可是,废长立幼,只能落个袁本初,刘景升的下场。
他不愿自己的主上,留下丝毫的遗憾,更不想让吴国,倾覆天地。
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表,长跪之后,俱是心酸。
但还是挽回不了一切,甚至让自己,落到难以自保的局面。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指责了。白森森的月光,映着诏书上的罪状,罗列成穿不透的墙。
江东的风,蚀骨的寒,他的血,殷红的颜色,滴落在诏书上,不需要印了,是不是?
环顾一室,空空的寂然,他笑,就用这四壁,去盛如水的月光。
钟楼悠长的余音,惊了鹤,划破天际,白羽飞扬。
陆逊。
说到底,都是沉重,又像是最大的嘲笑。
仿佛一块美玉,落在尘土里,孙权把他挖出来,洗濯干净,置于高处,然后,又砸下来,粉身碎骨。
“权累遣中使责让逊,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馀财。”
这是昔日的丞相,却是家徒四壁。
只有他的抗儿,静静地立于殿堂,仿佛当年他的模样。
一条一条地反驳罪状,他要主上,向父亲忏悔。
于是,老迈的孙权,悟到了那些难以言说的事,临终前,将那罪状,付之一炬,也为自己,留了后路。
伯言的谥号,到了孙休那里,才得了一个“昭”。
昭烈忠诚,平反昭雪,全在一个“昭”。
……
……
天若有情天亦老,只叹苍天未老人易老。
不许英雄见白头,只叹我的英雄早已两鬓斑白、老态龙钟。
江南玉雪纷飞,在我心中就堆积成了一千七百多年前建业城外的三尺银霜。刚满廿年的幼节扶棺洗父冤,面对吴王二十罪责的逼问,镇定而刚毅的眼神,仿若当年的你。
而今你孤独地站在尘嚣之外,看这万里河山成也仲谋、败也仲谋,看这繁花似锦的江东日后无法逃避的万劫不复。
也许“二宫之争”只是一切混乱的序幕,但它却成了你的时代中悲情的最**。
“叩头流血”之谏,换来的却是吴王的怒目相视。
山雨满城风满楼,自古皇储相斗,不死不休。于是成就了满堂政客的不见血刃的明枪暗箭,群臣的两极分化,全氏的旁敲侧击,顾氏遭逐,吾粲身殒,太子的无奈,鲁王的嗜宠,君主的霸道……历史诉不清是是非非的真相,孰为名利,孰为正义,到头来两败俱亡。
只是你依然坚持,信念也罢,固执也罢,都执著在了忠魂归去的漫漫长路上,笼罩了武昌建业间茫茫千里的烟波**。
信任与恩宠皆赴昔日流水,诏书上的罪责凝固住冰冷的墨迹,如同吴王冷酷的眼神,足以将忠臣的一腔热血都尘封。
只叹这一腔热血未能洒在战火纷飞的疆场,就要埋葬在政客兵不见血争斗的尘埃之下;只恨这一缕忠魂来不及鞠躬尽瘁,就已经鸟尽弓藏、兔死狗亡。
四壁空如洗,只盛得下满目凄凉,荣似浮云辱似霜,伴君身侧,功震一时耻一时,孰能逃开朝生暮死?家徒四壁,是良将无善果的宿命,还是对曾经功高盖主的无情嘲弄?
夷陵山川依旧,当年烟火飞灰随风散尽,留一池木草芬芳映这三江繁华如梦。梦若流星燃烽火,漫天的火光中我看见仲谋千古霸业欲成的振奋与感慨,看见玄德功亏一篑的追悔与无奈。西蜀的悲凄与东吴的豪情同样刻骨铭心,那只是历史长河中一叶扁舟上的星火,竟足以将半个三国的时代都燃得灰飞烟灭。
荆州江水犹东逝,那是江东梦寐以求的军事要地,竟在赤壁大捷后鹿死他人手。可又有谁能料想一向骄傲的熊虎之将,竟也败在谦谦有礼的锦囊妙书之下。于是吕子明白衣渡江的战船划破了如水的夜色,你萧飒如斯,静默于这不闻金鼓之鸣的惊心动魄中,无声无息成就了千古奇谋。
石亭应有泪,那是曹休的壮志难酬。
辕门射戏,两路皆败后的胸有成竹,让魏军来不及醒悟已将江夏拱手相送。
我看到你凯旋的身影,踏着满路轻尘,踩碎了烟雨江南的落花垂柳,吴王赞赏的目光衬映你的决绝,君恩之下谁又知多年后的悲凉原来都缘于曾记的壮志满怀忍辱负重?
于是由此惘然,天下英雄,谁又能看透是非成败一场空?
于是释然,亦没有人能阻拦你走向那宿命的义无反顾。
只可惜英雄血泪枉自凉,孙氏后主毕竟丧尽了繁华,丢弃了三江。
国破山河在,三分归晋之时,魂兮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