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来报说三天前就已经按照郭祭酒的要求将他火化了,临走前他还留信一封给曹操,依旧是慵懒的笔调:
他写道听闻主公要建一座铜雀台,就把嘉的妻妾也送上去吧,末尾还留着低低的哂笑。
他写道奕儿还小,主公定要把他带大,那小子淘,要好生管教。
他写道把嘉的尸体火化了吧,一半带回去,一半请主公带到南方吧。
他还写道干脆就主公替嘉看看南方吧,记得把奕儿也一并带上。
之后还写了什么曹操不记得了,只记得信上残留着丝缕酒香,还有杂乱的血斑,是郭嘉的血。
看完后他没有大怮,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把信收好,把郭嘉的骨灰随身带着,命令班师了。
路上他登临碣石远眺沧海,费了好大的力气拼命的压下悲痛写下一首《观沧海》,然后便惶急的逃了,连改稿都忘记了。
回邺城时老远就看见郭奕了,一见曹操他便上前去拽住他的衣摆说干爹,我爹呢?
你爹啊……去远方了。
他不是给我说是去北方吗?
啊……很远很远的北方。
那他还回来吗?
曹操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郭奕小声的说:
诶,干爹,你怎么哭了?
曹操没答话,牵着郭奕回城了。
一年后曹操如约带着郭奕还有郭嘉一半的骨灰来到了南方,直到火烧赤壁时他才将郭嘉的骨灰全部撒入长江,任其随水而去。
他想,郭嘉到底还是离开他了,去了他所到达不了的遥远的北方,离他越来越远。
郭奕会不断的成长,他会不断的老去,唯有郭嘉的生命早已定格在建安十二年的北方,永不磨灭。
多年以后曹操仍记得郭嘉这个名字,记得这个人,想起他眉眼中残留的笑意,满身的酒香,还有他一生都无比期望却始终未能涉足的南方土地。
十三年来,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甚至连郭奕都走得比他早。
长大后的郭奕几乎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临走前他捏着曹操的袖摆笑着说干爹,我去找我爹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去了那一片辽远的北方土地。
曹操有时会想,自己死后也定要留在北方,哪怕只是一缕孤魂,也要找到郭嘉,然后和他一同踏上南方的土地。
在那里,继续他们生前无比期待的逍遥自在的生活。
共谱一段他们生前尚未完成的君臣相知,高山流水的佳话。
若是如此,此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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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有坟墓?
因为生者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自然会追念逝者的强大。
……
……
接到战报,赤壁的烟火烧尽了连营船,也烧尽了明公的锐气。出兵起,我便知有如此的结局。若奉孝安在,怕是能劝进去。不过以奉孝冒进的作风,我倒是觉得怂恿明公出兵的概率要大几分。不过逝者已去,揣摩逝者的想法倒像是一种对自己的质疑。
“文和好计谋,嘉佩服佩服。”记忆中的奉孝,表面的懒散却掩饰不了眼中的那闪耀的光。你无法忽视他,或者把他当着一个弱势者,病弱的壳子下面灵魂的强大,强大到壳子无法承受得住。
我比他虚长上些岁数,可奉孝从来不把我当做兄长。“毒士贾诩?嘉倒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合适。或许称呼文和为安居贾诩更为合适。”奉孝笑谈着,我不易反驳,只得笑笑了事。浪子郭嘉。心中暗自反击道。不过介于是在奉孝家中,此话当真是没有出口。当然,也有忍无可忍之徒将奉孝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一股脑全部捅给了明公。真傻子还是假傻子,奉孝和明公,明明一丘之貉。
突然想起,奉孝去世的时候,明公和文若相拥而泣,明公给朝廷的上奏,写得跟个情书似的,不过文若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这种为这种小事去恼了主公也实在不值。不如睁只眼闭只眼过了。
有人说我,掀起了乱世。何不知,贾某只是推快了乱世的发生,汉家王朝之前有秦,秦前有周,周前有商,商前有夏,人不会永恒,王朝也是不会永恒的,永恒的也只有这些所谓的隶属于王朝的土地。贾某只是希望能看完这一出好戏。
“乌丸嘉去了,文和等着看戏吧。”奉孝临行前的一句话,分明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浪子却终究把自己也给乌鸦了。或者有些事,只是我不敢相信……
奉孝死前,出人意外的向明公推荐了我,我一直以为是公达,毕竟共事那么久了……总感觉这浪子总是话中有话,不过我一向的原则是,不为不该闹心的事情闹心,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听闻赤壁一败对明公伤害很大,明公说:“若奉孝安在……”
若奉孝安在?
我起身,不慎将桌上的茶盏打翻,所幸是没有浇在旁边刚刚写好的文书上面,却惊动了小厮,我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在意,却脱口而出:“准备些许香火。”小厮问我准备去哪里拜祭,我却笑笑说,不必了。
我贾诩,不需要质疑自己。所以奉孝,我不需要在此时拜祭你。
那日的告别,奉孝的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如同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干净却略带些许忧伤。语气不急不慢。与浪子行径不大相似,几分决绝,几分不舍。
“乌丸嘉去了,文和等着看戏吧。”
我拿起桌边的文书,细细的看着,心里偷偷的说:
奉孝,你分明错过了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