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姓侯,上次林安儿来时,侯掌柜不在,说是新娶了续弦,回老家办喜酒去了。
侯掌柜昨天才回来,他五十开外,在这一行已做了三十多年。发妻早亡,这次带着填房从老家回来,人逢喜事,神采奕奕。
见林安儿来了,忙叫来新娶的娘子,给大少奶奶端茶。
新娘子也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簇新的裙褂,脸开得光光的,容貌端庄,眉目清秀,笑盈盈地端着喜茶喜糖走进来。
“大少奶奶,这是老候我新娶的娘子,娘家姓单,小名就叫玉娘,说起来也是在大户人家做过的,懂些规矩”,老侯转身又对新娘子道,“玉娘,这就是咱家大少奶奶,快来给大少奶奶敬查。”
“大少奶奶?”玉娘原本一脸喜气,闻言笑容凝住,仔细打量着林安儿,小心问道,“大少奶奶的夫君可是金家长孙?”
老侯刚才还在夸自家媳妇懂规矩,此时见玉娘这般,连忙打着圆场:“早就同你说过,咱们这绸缎庄子是金家大少的产业,金大少就是金家长孙,这位就是大少奶奶。”
玉娘端茶的纤手一颤,茶水溢了出来,她连忙道歉,转身出来重新沏茶。
老侯有些尴尬,对林安儿陪笑道:“大少奶奶您别笑话,别看她以往嫁过,如今又当新媳妇难免害羞,等和您熟悉了就不会出丑了。”
玉娘的举动虽有些奇怪,但林安儿并没在意。这时玉娘已重新沏了茶水进来,给林安儿敬了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老侯离开多日,对铺子里的近况并不了解,也只和林安儿讲了几句,便出去忙了,玉娘自告奋勇,陪大少奶奶在铺子里转悠。
林安儿翻着铺子里新到的布料,眼睛的余光不经意看去,却见玉娘正出神地看着自己,脸上神情亦悲亦喜,倒像是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
“玉娘,你以前见过我?”
玉娘的眼中似有泪光,依然目不转睛看着林安儿,好一会儿才道:“大少奶奶今年可是十二岁?六月里的生日,娘家是骁勇侯府林家?”
林安儿点点头:“是啊。”这并不是秘密,整个京城没有几个不知道的。
“那您排行第九,闺名叫安儿?”
“是啊。”这也不是秘密,整个京城没有几个不知道的。
玉娘的眼睛夺眶而出,失态地抓住林安儿的手,动情道:“九小姐,您真的不认识玉娘了吗?”
林安儿的记性一向很好,四岁以后的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对眼前的玉娘没有一点儿印像。
她茫然摇头:“你认识我?”
玉娘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语调呜咽:“九小姐,玉娘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菩萨保佑,让我家小姐回来了,三爷和三奶奶在天之灵可安息了。“
林安儿知道,玉娘口中的三爷和三奶奶是林钧和夫人岳少兰。
她记起方才老侯提到玉娘也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灵机一动,问道:“你在骁勇侯府做过事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啊。”
玉娘用帕子擦干眼睛,哑声道:“这也不怪小姐不记得玉娘,小姐那时才多大的人儿啊,又经历了那么大的事,不记得也是应该的。玉娘离开侯府快九年了,离开京城也快九年了。玉娘和先前的死鬼男人生下孩子不久,就进了侯府做了乳娘,照顾刚出生的九小姐,就是您啊。说起来,九小姐就是吃玉娘的奶水长大的。”
林安儿依稀记得,五岁时她刚来金家时,听人提起过这位乳娘,说她患了伤寒,这才没有跟着自己一起来到金家。那时她还庆幸乳娘没来,否则一准儿就能识破她这个假货。
“你是我的乳娘?可我回娘家时也没见过你啊。”
“三爷和三奶奶过世后,金家来接您过门,那是童养媳啊,可没想到林家的几位老祖宗竟然就答应了,也难怪,那时府里乱成一团,各房都在抢着抚养小姐,小姐到了哪一房,这爵位也就袭到哪房头上,小姐就是香饽饽金疙瘩,老祖宗们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是难做,还不如让小姐早早过门。玉娘一门心思跟着小姐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可没想到这个时候却患了伤寒,担心玉娘把病气过给小姐,府里就把玉娘送到府外调养,半夜后,玉娘的身子没事了,就想回金家,这才知道小姐丢了,呜呜呜,我苦命的小姐丢了。再后来,玉娘就跟着我男人回了老家,后来我男人死了,儿子被过继给族中叔叔,我在老家也没有依靠,好在认识了老侯。”
说到这时,玉娘吸吸鼻子,重又擦擦眼泪,接着说:“在乡下时有一年进城,看到天下第一金的分号,便进去询问,才知道九小姐已经找回来,金家还做了皇商,玉娘心里高兴。老侯做事的铺子是绸缎庄子,别看他说这是金家少爷的,可玉娘脑子混,就没把绸缎庄子和金号联系起来,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咱家姑爷的铺子。”
玉娘说得动情,林安儿鼻子也发酸,可她对玉娘却没有一丝印像。
“玉娘,我小时候被贼人丢走,贼人嫌我哭闹,就给我灌了三碗老烧酒,后来我就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不记得你了,你别在意啊,想来府里的老人儿都会认识你,下次我回娘家,你和我一起去吧。”
林安儿对玉娘有些亲厚,却又有些恐惧。
她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可又担心被玉娘识破她是假货,总之就是很别扭的心理了。
她想了想,试探道:“玉娘,我屁股上有块疤,是小时候弄的吗?”
玉娘秀眉微蹙:“玉娘粗手笨脚,可把小姐当珍珠宝贝一样带着,哪会弄伤身子,若是伤到小姐,不用三奶奶罚我,玉娘自己也都心疼死了,小姐这疤,小时候是没有的,或许就是您被贼人偷走时受的伤。”
“那我身上可有胎记啊黑痣啊什么的?”
玉娘摇头:“小姐就像个瓷娃娃,那些东西通通没有,粉粉嫩嫩,雪团儿似的。”
林安儿笑了,她不但小屁屁光溜溜,整个身子都是光溜溜,没疤没胎记,连痣都没有一颗。
玉娘还以为林安儿不相信她,问这些话试探呢,其实她并不知道,林安儿怀疑的是她自己。
老侯得知自家媳妇竟是大少奶奶的乳娘,喜出望外,叫了酒菜,一定要留林安儿在铺子里吃饭。
林安儿还是头一次感觉自己可能真是林安儿,她心里轻松,这顿饭吃了很多。
老侯原配去世多年,儿女在老家也早已成家另过,他一个人在京城吃住都在铺子里,如今娶了玉娘,昨天才回来,夫妻两个也没有另租房子,暂时住在铺子里。
玉娘回屋,从行李里拿出一只布娃娃,笑着拿到林安儿面前:“九小姐,这是你小时候的娃娃,是玉娘亲手做的,我病好后回到府里,知道小姐丢了,就回到以往您住的屋子,那里的丫头说您临来金家时,哭着要找玉娘,知道玉娘病了,您就把这个娃娃留下,说这个娃娃会魔法,能把药汤子变甜,玉娘吃了药病就好了。”
林安儿最怕吃药,每次吃药都是又哭又闹,玉娘就拿了娃娃告诉她,这个娃娃有魔法,能让药汤子变成甜水,再趁着林安儿没看到,加了蜂蜜进去。
得知玉娘生病了,两岁的林安儿就把布娃娃留给了玉娘,每每记起,玉娘都会伤心地哭上一会儿。
看着眼前的林安儿,玉娘仔细端祥,越看越是喜欢。林安儿吃她的奶水长大,就像她的孩子一般,这孩子从小就古灵精怪,又很娇气,如今已经十二岁,出落得花朵一般,玉娘就像做梦一样。
“玉娘,我长得像爹还是像娘呢,我看过爹娘的画像,可家里人都说那些画像也只有三分神似。”
“九小姐小时候长得像三爷,如今看来倒更像三奶奶,不同于其他大家闺秀,眉宇间有股英气,也只有三奶奶那样的女将军才有这样的气质。”
岳家也是将门,十五年前,大成与阿萨一战,岳家居首功,岳家嫡长女岳少兰率旗下娘子军立下汗马功劳,因其是女子,并未获封,但崇文帝却破例下诏书,称她为“巾帼典范”,又将岳少兰指婚嫁给了骁勇伯林钧,成就一段将门良缘。岳少兰之后将两岁的女儿留在府中,自己随夫出征,林钧战死时,援军未到,岳少兰孤军作战,最终撑到援军到来,她却举刀自刎,随夫而去。
在民间,岳少兰远比林钧更受人尊敬,很多地方都为她立祠,崇文帝追封她为忠烈夫人。她上阵杀敌,是为忠;为夫殉节,是为烈。
听到玉娘提起岳夫人,林安儿心驰神往,她紧紧抱住那个布娃娃,对玉娘道:“我如果也做了娘家,决不会丢下孩子自尽。”
这世上如岳少兰的又有几人,林安儿佩服她,却不想像她一样。
不论是前生,还是今生,不论是司空小妹还是林安儿,她都是没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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