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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慈大喊:“萍踪!阿瑆!”
红白身影一闪,萍踪狂奔而出,一步腾空,衣袖一甩,脚下便多一级冰梯,远远看去,像神诋在半空以白色巨笔挥撇捺。
她踏上冰梯,又是一挥,脚下又多一撇。
她不断踏梯而上,凌空转折,那冰梯就在她脚下周转回旋,逶迤上天。
锦袍飞舞,游卫瑆踏冰梯而上,步伐轻捷,踏悬空冰梯而不碎。
不过转瞬之间,萍踪和游卫瑆便借冰梯上高天。
底下万千军士仰头望,心动神摇。
直到两人都成了小黑点,萍踪已经力竭,离将军还有三丈。
游卫瑆必须触及当事人才能发挥作用。
银光如电,破云而下。
前一个,端木桑棠还没解决,再来一个,谁也接不下。
萍踪一声大喝,一手挥出一道火焰扑向将军,一手抓住游卫瑆,全力将他往上一抛。
冰梯经不住这般大力,猛然碎裂,萍踪自高空急速坠落。
“呼”地一声,游卫瑆越过高空,再上三丈,奋力出掌,离将军却还差一尺距离。
将军也不避,在空中冷笑垂眼看他。
他身后还有飞行翼,固定他不至于被高空大风吹荡。
游卫瑆身形眼看要落下。
银光如电而下。
一阵风起,一道绳索掠过游卫瑆眼前。
那是降落伞的绳索。
他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顺势半空中一翻身,已经攀上将军的腿。
他手掌啪地一拍,大喝:“回去!”
风声忽急,狂卷于穹苍之上。
将军眼前光影缭乱,万物飞快倒退,游卫瑆从他腿上松开,掉下,游卫瑆半空横纵,游卫瑆踏足冰梯顶端,游卫瑆从冰梯上一级级倒回……画面闪电般过,目不暇给,最后银光一闪,将军身体一震。
他愕然低头看银色手提箱,三个按钮一个红两个绿,表示还有两发没出。
刚才发出的那颗呢?
回来了?
这是什么本领?
……
萍踪和游卫瑆先后从高空坠下。
一阵风过,卷着细沙和碎雪,扶摇直上,先后接住了两人。
游卫瑆落地,神情遗憾。
这回的回溯,时间很短,没能将第一颗炮弹给回溯了。
他的回溯能力是需要消解对方能量的,显然对方能量过大,导致他回溯时间过短,连第二发炮弹都差一点没能退回去,更不要说第一颗了。
而且他今天也无法施展第二次了。
铁慈也叹息一声。
她一直带着阿瑆,就是为了这一刻,但是看见端木桑棠先出手,又看到了箱子的体积之后,她决定让阿瑆暂缓出手。
就是等着这可能的第二颗炮弹,届时说不定能把两颗一起请回去。
然而终究不如人愿。
高空上,将军稍稍一怔,随即冷笑一声,手指再次按向按钮。
时光回溯是吗?
可他还在。
一次不成,两次。他们拦阻一次已经耗尽力气,还能一次次拦下来?
黑团里的银光还在落,桑棠还在苦苦支撑。
将军的手再次落下。
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沙极大,落地成卷,越卷越大,越卷越狂,遍地黄沙与残雪以及摔散的飞车部件被生生卷起,在风柱中越卷越高,最后凝成一根巨大的金色细针,旋转着刺入了黑团之中,正向着银光和银光上方的将军方向。
金色细针和银光乍一接触,轰然四散,宛如在黑团中下了一阵乱雨,却也将银光落势又阻了一阻。
风散了,却未绝,化为一道横拍的巨掌,越过黑团,砰地一下撞上了将军的伞。
哗啦一声,那风裹着将军的伞横向狂飙,将军背后降落伞的线纠缠在一起,并向一边的石山撞去。
将军并不焦灼,却也不得不松开按钮,单手抓住手提箱,另一只手去按卸伞按钮,准备卸伞之后再用备用飞行器。
他手抬起那一刻。
石山那九十度的崖壁上,忽然飘出一条影子。
影子原本就贴在石山上,一动不动,像日光照落的自然的阴影,谁也想不到在那样的高度,那样的角度,居然还有人在。
那阴影飘出时,宛如山石剥落般自然。
她的剑光,也像日月之光转过山角,轻轻巧巧地,映照在了将军身上。
只有铁慈这样的人,才能看见,这一瞬间,影子连同她的剑,整个人穿过了将军的身体。
半空中红红白白一阵乱溅,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甩在石山崖壁上。
那纤细的身影人在半空,身体前倾,因为速度太快,还保留着横剑前冲的姿势。
似乎在出神。
银色箱子染血坠落。
铁慈身影一闪,狂奔而去,却因为距离太远,来不及。
小影猛然转身,伸手一抄,将银色箱子抄在手中。
喃喃道:“可算报仇了……”
她抬眼,十丈外,桑棠忽然身子一晃,喷出一口血。
端木的手早已贴在他后心,古铜色身影一闪,刚才驭风卷走将军的尘吞天出现,也将手贴在他后心。
铁慈奔至,也递出了自己的手。
她顾不上去窝里海底去查看慕容翊,只知道这道光,绝不能让它落下。
端木嫌弃地看一眼她染血的唇角,想想真气虽乱,但聊胜于无,也便不说了。
然而黑团仍旧在一点一点往下落,那点银光也在一点一点接近黑团底部,远远看出,像轻鄙的眼眸乱闪。
桑棠额头大汗滚滚而下。
端木忽然收手道:“罢了,让它落吧!”
铁慈:“不行!落下来所有人都会死,你忘记当初你怎么伤的了!”
“但在此之前桑棠会先死!”
“都是死分什么先后!挡住了最起码还有人能活!”
端木一掌便将铁慈拍出了三丈远,“滚!桑棠早死我一刻也不行!”
他出掌那刹,桑棠忽然一声低喝,浑身一晃,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次的血简直似雨一般,色泽浑紫,转眼喷上黑团,刹那间黑团便更凝实几分,桑棠并不停留,纵身一跃,整个人跃入他的黑暗结界里。
端木的喊声近乎凄厉:“不——阿棠——”
桑棠的声音隔着黑雾听来恍惚遥远,“三郎,我想你不死。”
顿了顿,他道:“我想桑若不死,最好所有人都不死。”
端木啊地一声大叫,飞身而起,一头便要扎入黑雾之中。
黑雾忽然震了震,将端木弹开,一缩之后,猛然涨大。
膨胀成几乎遮住窝里海的黑色云团。
黑雾中隐约桑棠一直在喷血,每喷一口,那黑雾便涨大一分,凝实一分,硬生生托着那银光停住坠势,缓缓向天际后退。
底下有人在欢呼,铁慈本就是强弩之末,被端木那一掌打得不轻,一时爬不起身,她仰头看着倒退的银光,心却越来越凉。
退回去,能退哪里去?在天上飞再久,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落下来就是末日。
再说,这东西就算不落地,真的就不会在天上自己爆了吗?
黑雾忽然猛缩,像阵痛的妇人,一颤一弹,抖动剧烈。
铁慈隐约看见黑雾中的人影猛然坠落,却在最后一霎挥袖展身,周身迸开无数气流。
下一瞬噗地一声响,银光从黑团中被挤出,如流矢向天倒射。
不及人们欢呼,黑雾猛地炸开,云团推挤,狂风大作,黄沙共残雪飞上半空又落下,整个窝里海都在震颤,无数人从地上被弹起,刚赶来的骑兵坠落马下滚成一团。
无人察觉四散横飞的气流有相当一部分打在了铁慈身上,打得正欲起身的她噗地喷出一口血,彻底倒地不能动弹。
“桑棠——”一声厉呼响彻翰里罕漠,端木疾掠而至,接住了柳絮般飘下来的桑棠。
他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却一时不敢看桑棠,忽然听见人们惊叫。
“快看!”
端木一抬头,就看见头顶那片银光也在剧烈震颤,发出的光芒耀目至不能逼视,如一轮新的太阳,灼灼燃烧在所有人头顶,且不断扩大——
很热,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热量,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灼烧感和窒息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间被挤压、煮沸、下一刻便要爆裂开来。
只有端木不觉得热。
他觉得浑身都凉透了,从他触及桑棠那一刻起。
他低着,沉默着,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碎了,长发泻在肩头,他有一把好头发,似青云如乌缎,当年在燕南,他喜欢在竹楼上垂下长发梳理,后来到了雪原和沙漠,桑棠最喜欢帮他梳头。
他的头发很长,打理起来很麻烦,桑棠却总能理得齐整顺滑,一丝不乱。
如今他发乱了,桑棠却不管了。
端木忽然抬头,看向头顶灼灼如新日耀目的光。
他迎着那光,眼瞳却幽黑毫无光彩,像一口埋葬了所有生机和希望的井。
下一瞬他到了半空,迎向那光,那不断扩大的宛如将天空洗白的灿烂之处。
他伸手,五指戟张,一横一划,一个生生撕裂一切的手势。
明明对着空处,他这一撕,却像是将天撕开一个豁口,从豁口里,透出幽深黑暗,和广袤黑暗深处,无数碎钻般的星光闪烁。
豁口越来越大,像撕开一片幕布,现出其后的新宇宙新时空。
银光仍在颤动着,光芒落在端木的背上,顺着他的衣角发尾往上延伸,所经之处,泛出一片银白。
乍一看似乎是光将乌发染白,再仔细看,端木的发散在风中,从发尾开始,寸寸转白。
转瞬之间,光阴急褪,霜雪满头。
铁慈趴在地上,看着那飞舞飘摇的白发,一声声咳出鲜血。
银光猛地一颤。
铁慈闭上眼睛。
半空里,一只清瘦的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束银光。
瞬间那手便没了皮肉,成了一把白骨。
白骨上迅速生出一层厚冰,端木不知疼痛地紧紧抓住了那支恶魔般的圆润炮弹,转身对着自己撕开的黑洞,伸臂一抡。
银光尾端生着刺目的白火,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没入那片微光深邃的黑洞之中。
曳出一道白虹,转眼消失不见。
随即便是一阵从极遥远之地传来的震动,从那黑洞之中传出,震得这边絮云飞散,碎雪湮没,人们脚底一阵震颤,隐隐似乎听见极其沉闷的爆炸之声。
天空上的黑洞转眼消失,似伤口迅速弥合,两条人影,断线风筝般地飘落。
一阵风过,托起两人,平平送往地面。
铁慈踉跄奔去。
地面上几具尸首,将军的尸体被从石壁上剥了下来,扔在地上,他手腕上什么东西闪烁着,铁慈目光掠过,怔了怔。
然后她转头。
端木抱着桑棠,躺在另一边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衣袍和长发都散着,宽袖下露出已成白骨的手。
一头乌发,原本略有银丝,这几年调养得好,都已转黑。此刻却又成了全白,如一抔雪落在沙土之间。
他神色很平静,也并没有衰弱之态,依旧光洁的脸上,反而眉更青,唇更红,深艳都丽,不似真人。
他身边桑棠苍白如雪,眉目也是宁静的,宛如沉睡,唇角噙笑。
端木不看任何人,只端详着桑棠的脸,道:“你不想我死。我知道。”
顿了顿,他道:“可你不知道,我不愿独活。”
他抚了抚桑棠的脸,替他将微乱的发理顺,自己则拨了拨散乱的白发,笑道:“这下没人给我梳头了。”
想了想又道:“白头发怪难看的,你没看见也好。”
铁慈示意人上前扶起他,他懒懒道:“滚。”
又道:“你留下。”
萍踪等人担心地看着铁慈,都怕这大佬濒死心气不顺,一着把铁慈给杀了。
铁慈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她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压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转头看向端木。
“我们就葬在这里。”端木道,“合葬,你懂的。无须立碑,无须坟茔,无须任何陪葬,我不要以后被乱七八糟的人踏在我们头上,更不希望因为太有钱,墓被人掘了。”
“是。”
“周围划出百里,包括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除了桑若那一族的人,从此不许任何人进入。”
“好。”
“桑棠很喜欢桑若,你要照顾她和她的族人。”
“朕会交代丹野此事。”
端木这才睁开眼,看了铁慈一眼,随即便转开眼光,道:“别欠债,欠了债,最后总要还的,不是拿钱,就是拿命。”
铁慈无言以对。
端木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端木,眼神里露出一点古怪的意味,随即他淡淡哼了一声,道:“慕容翊坑得我们好苦。”
到此时,也便明白,无论是提供天赋之能之士供他复刻,还是桑棠和桑若的相识,都是那个心机深沉恶毒的慕容翊的手笔。
他就没说错,慕容翊这人,怎么会有好心?
铁慈垂下眼,心想慕容翊自幼艰难,待世事心性寒凉,他对谁,都是先当敌人看待,将防御做到极致的。
他未必就知道师父的来历和她要做什么,却早早就开始提防准备。
破镜城也好,端木桑棠也好,都是他留的后手。
他给端木喂天下异能,给桑棠留下羁绊,未必是为了对付师父,只是他假想中若有一日面对无可抵抗的力量,该怎样挣扎于噩梦中求一线生机。
最后,他赢了。
于不可能中,挣出了天地光明。
只是,这是要以端木桑棠性命为代价,甚至要以无辜孩童为引。
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不说,自己来。
铁慈心绪复杂,口齿伶俐的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端木却讥嘲地笑了一下。
“我们三狂五帝,在他眼里是什么?”
“可供利用的工具,可供玩弄的小丑?可供逃生的踏脚石?”
铁慈沉默一会,道:“前辈,我知道您心气不平,慕容说到底是为了朕,他所做的一切,都算是朕做的。您要打要杀,要任何补偿,朕都接着。”
“还挺情深意重的。”端木嗤笑一声,“对,他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活,所以让我的桑棠死了。”
铁慈的心沉了下去,转头对窝里海的底层看了一眼。
“他不择手段要你活,我凭什么成全他?”
话音未落,铁慈心间一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悍厉地戳入她的体内,然后,纵横捭阖,大开大合,横冲直撞,所至之处,经脉炸裂——
铁慈一瞬间便汗湿重裳。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艰难地道:“给我……给我……一天时间……”
体内呼啸狂飙的力量并没有停止,恍惚中铁慈听见端木冷笑道:“放心,不会那么快死,不然我怕没人葬我们还给鞭尸。”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后面的话铁慈就听不清了,她只觉得体内热血轰鸣,真气倒冲,所有经脉里好像忽然生出了无数小刀,小刀在一点一点向前挖斩,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宛如凌迟。
而此时也有另一股陌生的粘腻冰冷的气流,在那些经脉伤损之处肆虐摆舞,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一寸寸,一分分,碾过全身。
不,这不是凌迟,这比凌迟痛苦千倍万倍,痛苦到她宁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再尝这滋味半分。
可无论体内如何痛苦,她的外表都是僵硬的,连一点颤抖都发不出来。
远处的人走来走去,时不时担心地看一眼这边,却没人发现他们的皇帝正处于人生最危险的时刻。
好半晌,铁慈才从那种剧痛和僵硬中稍稍解脱出来,轰鸣依旧在,却渐渐能看清景物听清声音,像从地狱走了一遭暂时回来了。
她恢复意识那一刻,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端木还躺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眼底再次掠过古怪的神情,道:“别高兴太早,给你多活一天。”
铁慈嗯了一声,道:“放心,死了也不会有人鞭你尸。更不会鞭桑棠。”
端木便笑了笑,伸手把桑棠往怀里紧了紧,将脸贴在他的肩上,叹息一声。
他道:“这样也挺好的。”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雪又开始落了,自沙漠深处呼啸而来,最后轻轻落在白发间,隐去无痕迹。
安静沉睡的两个人,少了平日的戾气和郁气,像深雪中的一对精雕细琢的玉像。
铁慈跪坐在两人身边,微微仰起头,飞雪旋转落在她眉睫上,片刻融化,碎光闪烁,如泪。
……
另一个时空。
依旧是纷扰的管理司大楼,游行的人群,愤怒的口号,人们的脑袋上闪着各色的电子横幅。
保全人员被人潮一步步逼到台阶上,恨不得使用武力,却迟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人群喧嚣至最高点的时候,忽然很多人下意识闭了嘴,转头,看向天外。
联盟最近总是灰蒙蒙的苍穹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穿透天际的霾云和浮灰,呼啸而至。
人群静了一刻。
这一幕,对于联盟民众来说并不很陌生——在上一次和邻近星的战争中,便有好几个城市,毁于这样的白光之中。
后来为了保全彼此,宇宙公约重新被提起,邻近星球停战,双方约定,销毁了所有核武。
联盟民众,不见这可怕恶魔已有多年了。
谁也没想到,再次见它,竟然肆虐于头顶。
“完了!救命啊!”
不知道谁发一声喊,声音凄厉,人们瞬间清醒,一哄而散。
管理司总控中心内,人们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总控室内的各级终端响个不停,各种警告声尖利刺耳,越来越急促。
这些警告声在十秒之前才响起,响起之后转瞬就进入最高级别红色状态。
这意味着敌袭近至咫尺才被发现。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
以联盟目前的天宫侦测系统,任何这种级别的攻击,在大气层外数万公里就会被发现,会给联盟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
没有道理忽然出现,出现便在头顶。
除非……
一个研究员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屏幕。
那是监测大乾动向的总系统,现在那里屏幕上已经灰黑一片。
所有代表生命的光点消失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但这个噩耗还没消化掉,转眼便来了攻击。
目前联盟的侦测系统稳定,空间稳定,唯一一个不稳定的,可能形成黑洞的地方,就是通往大乾的空间通道。
那条通道为了保证能够快速来回和信号尽量稳定传输,链接的是联盟目前的政治经济中心不老城,采用的搭桥技术是新研究出来的高端技术,研究它的科学家在一开始就说过这通道的开辟和过于频繁的空间转移,会导致联盟星球周边空间不稳定,形成双向通道。
换句话说,联盟人可以撕裂空间瞬间抵达大乾,理论上大乾人也可以立刻通过这条过短的通道反击回来。
但科研人员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在场的军官和议员们已经惨叫起来,大喊:“立即开启城市防护罩!开启防护罩!”
“不行!开启覆盖全联盟的防护罩,需要将军和议长签字,他们两人……”
说话的人戛然而止,每个人眼底都蒙上一层绝望的阴翳。
有人抬头,隔着全玻璃的穹顶,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道灿烈的光。
曾今他们将那道光射向另一处国土,没有想过那意味着什么。
如今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头顶,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绝望。
天上泻下了太阳,携着无穷的愤怒和坚执的报复。
光亮得每个人轮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炽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轰——”
……
窝里海边,人们茫然地站立着。
一路奔逃,数月绷紧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关,忽然都如硝烟散去,竟让人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一会儿,后续赶来的狄一苇和萧雪崖,才反应过来,狄一苇下令整军,收拾战场。
萧雪崖则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见皇帝蹲在那里。
他还没到,就看见铁慈抬起头来,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负责安排。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窝里海的底部。
那里散乱着无数飞车,各种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残肢断臂。
铁慈这一眼看得飞快,然后迅速转头,萧雪崖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掠过一丝凄然和绝望。
然而她还是没有靠近窝里海,她只是轻声对萧雪崖说了句话,然后,身影一闪。
萧雪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右手已经没了。
空着的手腕触及空风。
原地已经没有铁慈的身影。
……
一日之后。
翰里罕之北,图兰山脚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远下着雪,一年又一年,总无化期。入目便是一片无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是铁慈。
铁慈在雪原上已经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干脆在眼睛上绑了黑布,凭感觉前行。
她似乎没什么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见一个深谷,四周都是经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视了很久,心想这是慕容翊掉下去过的冰渊吗?
有次经过一座雪峰,听见山中隐约兽吼不绝,她停下脚步,仰头看那如剑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过的兽谷吗?
还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驻足,那里大抵曾经有很多树,留下了很多残缺的枝桠,那些枝桠被冰雪一层层覆盖,冻得坚硬,如一柄柄剑,冰冷,霜白,向天而立。远远望去,又如无数白骨,伸着绝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运重来。
她掰下一截树枝,彻骨冰凉,她想,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吗?
当年在跃鲤书院,她半夜追着慕容翊去了后山,撞见了他围杀兄长,在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时的经历。
后来她总想,不知道那些兽谷,冰渊,白骨原是怎样的,如果她有机会看见,一定会将兽谷踏平,将冰渊填满,将白骨原的白骨归葬,让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无能伤人害人处。
她不能参与他惨痛的幼年,不能抚平他旧时的伤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铁慈伸手,轻轻抚了抚腹部,心中无声叹息。
机关算尽,终抵不过命运无情。
身后风声凛冽,天地空旷,恍若只剩下她孤身。
铁慈却忽然回首,对着空风冷雪,淡淡道:“出来吧,师父。”
风啸得似乎更烈,吹散无数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静静落下。
无人应答,连语声都被吹散。
“你在将军手腕表上留信给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旧一片沉静。
铁慈静默了一会,看看天色,道:“师父,你在等我午夜发作吗?”
一阵静默后,远处有人笑答:“是啊。”
铁慈正前方,十丈距离外,两块积雪的大“石头”忽然动了起来。
云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着一把白色的枪,手臂稳定,眼神平静,遥遥瞄准了铁慈。
她身边是面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师兄,没带武器,看见铁慈,还很热情地打招呼:“师妹,别来无恙啊?”
铁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凝视着面前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两个人,颔首招呼:“
大师兄别来无恙。”
然后她看了看云不慈的枪,道:“师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云不慈挑眉以示疑问。
“朕这三个多月被追杀,见过这玩意不知凡几,今日师父手持者,应该是最老式的那种了。”铁慈一笑,“师父真自信。”
“三月追杀,一路逃奔,经脉毁损,伤痛发作,你早已是强弩之末。”云不慈淡淡道,“若再携带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我?”铁慈好奇地道,“现在,你们已经输了啊。”
云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从白天开始,终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
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有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点头,一笑。
“因为输了所以要杀你。否则我何以应对联盟民众的愤怒和联盟高层的质询?”
“也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你无法交代。”铁慈点头,“不过抱歉,哪怕朕是强弩之末,也绝不会送上头颅,成全师父。”
“理解。”云不慈也点点头,“你我之间,无需虚伪的寒暄,不是吗?”
“是啊。”铁慈道。
然后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
云不慈眼瞳一缩,随即笑道:“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巧的手枪,线条优美简洁,光泽幽微。
铁慈凝视着手里的枪,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着,是因为朕一直不知道这居然是把枪。”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离京前去小楼,收到这个临别赠礼,阴差阳错,以为那是避孕药,还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来,磕上一颗。
到头来,避孕药不是避孕药,她想要孩子却没有机会。
到头来,原来那是师父给她的防身杀器。
那时候,师父还是对她有几分真心的吧。
毕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么都教,却对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讳莫如深。
重明宫师徒谈判那晚,枪声响起之后,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带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这把用盒子装着的枪。
放在柜子的角落,落了灰尘,早已忘记。
多年后开启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许是深情厚谊,于那一刻却如此讽刺,她凝视着熠熠闪光的枪身,想着命运的森凉和无奈。
一路血火,一路挣扎,到得此时,她不会再相信温情。
她缓缓抬起手。
手腕一转,枪口对准了云不慈。
雪原之上,师徒相对,一端枪,一持枪,互相瞄准。
“曾经听师父说过欧洲中世纪流行的贵族间的决斗。”铁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认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争端,最后都会归结为武力的争斗。既然如此,这场争斗不如就发生在你我之间,敬请开枪,到死为止。”
云不慈不答,枪口稳定如初。
远处隐隐有震动,地面雪花微微跃动。
铁慈浑然不觉。
她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衣人影。
她的尊长,她的师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个母亲。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举,校正准星。
轻薄小巧的手枪,应该比不过对面那支枪管都比手枪大三倍的长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砰。”
两声枪响,因为完全同时,合为一声。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伫立不动。
雪原上雪花飞散,上空纷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帘忽然被无形的手扯动,出现短暂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开。
落雪地如艳梅葳蕤。
风从雪原尽头奔来,携碎雪贴上铁慈的脸。
铁慈依旧站着,肩头一团殷红不断扩大,再顺着肋侧,滴落雪地,留下一个个深红的小洞。
地面震动愈烈,远处积雪如翻浪滚滚而来。
铁慈看向云不慈,眼神掠过一丝疑惑。
她也依旧立着,脸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滩血,但衣服并没有破碎,以至于铁慈竟然不能辨认她伤在了哪里。
血量看起来也不多。
她轻微地吁一口气。
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对面,云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
铁慈不答。
自从端木在她体内渗入内力之后,她以药力勉强维持着的经脉彻底崩毁,她不再受午夜那一个时辰的罪,但也从此没有了受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