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少爷得意地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当我不晓得么?你生日时我送的洋饼干,你嫌它甜是不是?天底下能认得你所有的字的人,恐怕就我一个!那么点糖你也不爱吃,以前为什么骗我?亏你在上沪住了这许多年。”
他有些头晕,无力继续按住男人,便扶着墙慢吞吞地往外走。
陆识忍无奈又好笑,起身拽住陈凌,“你醉了。这酒是陇甘县产的‘长乐’,后劲厉害,不该中午吃的。”
“你,”陈凌睁圆双目,嗔骂他:“你又骗我。陆识忍,你、你究竟会不会喝酒?”
然而无论陆识忍如何辩解道歉,意识不清的陈少爷都不肯再听。
跑堂的献殷勤,早早叫来汽车;陈少爷偏不坐,一定要姓陆的混账背他回家。
闹腾许久,陆识忍才把青年带回陈府,将他扶到床榻上,净面、漱口、脱鞋——又忙活大半个钟头。
“陈凌?”
陈凌没有回他,大概是睡着了。
陆识忍放下心,预备回房写下周必须交稿的小说——
孰料青年突然坐起来,趁其不备拉拽陆识忍的领带,就着别扭的坐姿勉强在男人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说是咬人,牙齿却什么都没碰着。仅仅留下一个轻浅的唇印。
这下陈凌心满意足,无意识地伸出舌尖把嘴唇舔湿润,嘭地躺倒在床,沉沉睡去。
陆识忍的小说却要推迟一天才能动工。
最可恶的是,罪魁祸首酒醒后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居然劝陆识忍以后呀、少把事情推到截稿日再动工。
竟还有这样倒打一耙的人!
转眼到四月廿五,范恒森和沈小姐要结婚了。
陈、陆两人来的早,在范府门口和新郎寒暄几句,就跟随范府的仆人去正堂观礼。
每一根廊柱上都贴着大红双喜。范府亲戚家的小囡们眉心点了红,连结婚是什么意思都还不晓得,因大人逗他们玩,便跟着嚷要瞧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吉日良辰一到,新婚夫妇拜过父母高堂,红盘鞭(鞭炮)噼里啪啦放了足足九百九十九响,客人们旋即四散而开,熟识的约好一块儿到大厅吃饭。
陈凌和张锡愚等朋友们坐在一桌。他近日不怎么敢喝酒了,举杯时略沾沾唇而已。
“唉,老范这是彻彻底底被沈三绑住咯。以后叫他喝酒,得去请示沈三娘娘的意见。”常丏转身看见范恒森在旁边一桌敬酒,手指着他与众人说笑,“你们瞧瞧,老范接了他二舅爷的烟,转手就给范少奶奶拿着了。唉,这个老范!英雄变狗熊!啧啧。”
陈凌也看见了,收回视线时正与陆识忍眼睛对上。
他深受新婚夫妻的喜悦的触动,闷头喝尽酒杯里的酒,心中不住地叹气。
婚事。
新的小家庭。
光明的、温馨的未来阿……
那么他无法成家的事,还有他身边坐着的这个人,都该如何和姆妈讲呢。
何况,何况还有爸爸那道难关。
四月卅日的早上,一道紫电把姜母山的広清寺点着了。
人在首元、关心其北宋建筑残存情况的学者们想起陆识忍就在吴城,纷纷致电请他去看一看。
陆识忍既受委托,即刻动身。此次回吴城时带的行李不多,他索性全部收拾了带去姜母山。
陈凌一个人在家翻了两天账本,无聊得很。
今天午后,他在姆妈常坐的潇湘竹椅上拾起《风月宝鉴》最后一册,心想倒是好几年不读红楼了,故临时起意,携书往花园中央的亭子去。
陈凌读罢《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一回,心下凄恻,不禁喟叹木石前盟下场的悲哀;同时,陆识忍拎着一只行李箱回到陈府,径直过来与他说话。
两天不见,陈凌很有些想念对方,可他什么也没讲,淡淡瞥了一眼,迸出一个“坐”字,就继续百~万\小!说。
陆识忍掩下笑意和思念,坐在石凳上静等,因为往来奔波疲惫,渐渐撑着额头打起盹来。
合该今日他们遭遇一难。
陈太太偏也是今天回家!
她在门房处看见一只行李箱,听蒋妈说是陆识忍的,先是讶异,后又笑道:
“嗳,‘入股’的家伙来了。陈凌这冤家,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在上沪是哪里也不爱去,洋人的时髦玩意要么是光、要么是火,看起来吓人,真想想也就是那么回事。阿两个小囡在哪里呢?”
“少爷在园子里。陆少爷么,不晓得。”
陈太太许久不见儿子,做母亲的心里记挂他,换下高跟鞋,不要下人们跟着,自己悄悄地去花园。
她遥遥望见陈凌和陆识忍坐在亭子里,两颊霎时浮现欣慰的红晕。
哎唷,到底是她生下来的肉,她就说他们都是很好的性格长相,一定合得来的——
亭子里。
陈凌伸了个懒腰,放下《风月宝鉴》,见陆识忍打盹时眉头始终紧锁,既怜又恼,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隔空描摹男人的眉眼。
“做什么?”
陆识忍忽然睁开眼,握住陈凌的手腕,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一寸微微颤动的肌肤。
陈凌瞬间涨红了脸,浑身酥麻,腰上发软。
灰黑色的眼眸像是一口深潭,凉薄寡情的幽邃漩涡中仅仅容得下痴痴望着它的一个。
他们该要说些什么了。
情到浓处,理之自然。
然而——
看见一切的陈太太捂着心口重重地哎唷一声,跌倒在花坛边。
“姆妈?!”
“姨妈?!”
陈太太听见这两个小畜生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眼泪一下子流出来,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恨声叹道:
“你们是疯了!怎么会这样?真的假的?唉!哎唷我要死了!我喘不过气!寡廉鲜耻的坏东西!”
陈太太有个秘密。
她早就晓得儿子陈凌对女人没兴趣。她也早就晓得这是一种很难纠正的顽劣性格。
只是、只是!
她万万没有想到,因她的懦弱和放纵,事情会变成如今的形势。
早该察觉的:两个不再是嫡亲表兄弟的年轻人,三个月里有一半日头在吵架,分别后还那么要好,那么默契!
她愈是回想过去,愈是心痛自责,强撑着精神仰起脖颈看向陆识忍,“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和你讲。讲完……讲完你给我滚!马上走!永远、永远、一辈子不准再到我家来!”